阳州城里已是一片猩红色的火海,浓重的烟雾卷成烟柱腾起,带着火药灼烧的气味散在了夜色中。
微风带动滚浪吹到了远处的一处山峰上,婧羽姬站在山崖之巅眺望,夜风吹过长裙上下起伏,城里灼目的火光照到她眸子里红得明亮动人。
背后云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轻抚古琴,寥寥几声弦音透着几分悲悯,忽然指尖跃动,琴声又变得恢弘壮阔,如山石玉碎,凤凰啼鸣。
“你在弹什么?”婧羽姬回过身问。
“怎么?”云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,“你想试试吗?”
“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。”婧羽姬抱紧手上的银珀,“都是你们中原贵族消遣的东西,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杀人。”
云芊一愣,指上琴弦颤了一声,出了失误,“可人活在世上也不能总想着吃饭和杀人。”
婧羽姬点头,“你说的对,还有孩子可以生。”
“俗气,你年纪也才十六也不该天天说生孩子这种话。”云芊这回不脸红了,因为这里就她们俩。
“姐姐,你十九了啊。”婧羽姬淡淡地说,“要是二十岁嫁不出去不丢人么?”
云芊心里一疼,“你管不着。”
“我冒着危险偷偷从山贼的看管下把你带出来。”婧羽姬捂住嘴打了个哈欠,“你就为了大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弹琴?”
“你没看到山下吗?茫茫火海,又有多少人会在今夜化为烟土?”云芊接着弹了起来,“你不感到悲伤吗?”
“从这里看下去,再多的人也就像是一堆蝼蚁。”婧羽姬的兴致依然不大,“感觉不到悲伤,也不觉得有趣。”
“怜悯呢?”
“都是中原人,我为什么要怜悯他们?”婧羽姬耸耸肩。
“我和你这个蛮子说不通!”云芊手上的琴音随着心里的变化也乱了。
“你这个人就算是花谢花开都要作首诗来悲伤一下,这种矫情真是来的莫名其妙。”婧羽姬一笑,“其实那么多人的性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?你真正担心的只有元长安对不对?”
云芊按下琴弦停住了,“我感到了不安。”
婧羽姬心说,其实你还是在担心元长安吧。
“他中了圈套。”云芊站起身目光深远地看向阳州城,“这场火很明显不是他放的。”
婧羽姬微微皱眉,“他不是你爷爷的徒弟吗?那么厉害的一个人,他白学了?”
“爷爷常说他有十分的天资,却不适合学习兵法谋略。”云芊叹息一声,“他心里是那么单纯的一个人,总是想用最好的方式来得到最好的结果,可往往是在逞强。”
“你是说他会失败?”
“他和我推演兵法战棋的时候从来都没赢过我。”云芊脸上是从没有过的凝重,“可见他学得有多失败了。”
“你早就知道还让他去?”婧羽姬惊得目瞪口呆。
“拦不住他的。”云芊垂下眼帘,“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,要踏足这个天下,这里将会是他的起点。”
“可是这么大的火,他未必可以逃出来。”婧羽姬扣紧了银珀,“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走,我去城里把那个蠢货带回来。”
云芊摇摇头,“他们攻城了,你去了也没用。”
一声奇特的号角响起,阳州城外的亮起了无数火把,蛰伏在城外灰鹰团像是野狼一般嚎叫起来,刀剑直指向天,露出了他们的爪牙。
“步兵攻城?”即使蛮族少有城池的婧羽姬也知道,没有攻城武器下直接攻城损失会异常惨重,这不像一群重视利益的山贼会做的事情。
“他们在冲锋阵型依然不乱呢,这是难得的精兵。”云芊说,“他们前锋集结成一点汇聚东城门,那里城门肯定是被打开了。”
“内部突破总比外面强攻要容易许多。”婧羽姬沉思着感慨。
“不过他们打了火把,就暴露了位置,不打火把就难以组成阵型冲锋。”云芊摇了摇头,“城头还有射石机和床弩,他们想接近也很难。”
果然如云芊所说,城头上的巨石被点上燃油之后抛射出去,像是一场火雨接连落下,落地之处无不把人碾成了一堆肉泥,灰鹰团立刻分散开来,但组成的阵型也变得凌乱起来,士气上依然不减,但因为要躲开抛来的巨石,冲锋的速度也减慢许多,但他们依然不畏死一般的冲向城里。
“你看得倒是真准。”婧羽姬第一次见这样攻城的场景被震撼到了,“真是悲壮啊。”
“不是看得准,是战法的推演。”云芊退回了石头上继续抚琴,仿佛是将战火寄托在了琴弦上,阵阵雷动像是战鼓一般,千军万马的阵势犹如身临其境,周围空寂却好像就站在战场的中央。
“你这手弹得好。”婧羽姬也忍不住赞许。
“炮声节奏乱了,城头上的射石机大概是受到了袭击。”云芊只看着古琴就做出了推断,“山贼这边要攻入城了。”
“那两个男人攻向了城头,一个拿枪,一个拿着两把剑。”婧羽姬细眯起眼睛,“中原真是个出英雄的地方。”
当灰鹰团从城门冲入城内,墙头上的阳州守军不断用箭雨压制阻止他们合流,城内的五千守军已经完全出动,双方混战在了一起短兵相见,这个时候就只能拼人命和士气。
“灰鹰团会组成锋矢阵冲向城主府吧。”云芊指上弹的越来越快来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,“因为元长安就在那里。”
婧羽姬俯瞰战场,果然是灰鹰团集结在中央向城主府推进,正如离弦之箭撕开守军的防线,双方在火焰中不断厮杀,士气毫不见低落下来,每个人都被生死的血性感染,战场中无比的残酷已经展露无遗。
“我太了解他了。”云芊脸颊下的泪水滴在了琴弦上,“烧粮仓引救援,再直接擒下城主的战术,简直是儿戏。爷爷用过这招战术兵不血刃的夺下了汉国城都,但是他才学了四年根本没有学到其中的精髓就贸然出此奇兵。”
“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元长安的错?”婧羽姬恍然明白。
云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。
“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旅行了两个月,他死了我也会难过的。”婧羽姬深深叹了一口气,“就算是他错了,我也不能让他死在这里。”
“他不会死的。”云芊琴声忽然一停,她缓缓抬起头,“你还是不太了解他,实际上他会的可不仅仅是战术谋略这样的东西。他说过三日内可以夺下阳州,就一定会在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夺下它。”
阳州,城主府。
元长安缓步走回中堂,脸上像是有黑云笼罩,眼神冷得像是厉鬼。
元璋依然静静地坐在堂上喝酒,满怀笑意,从容不迫的样子,早就知道元长安一定会回来。
“皇兄一会不见,你好像不太高兴啊。”元璋斜觑着他,脸上淡淡一笑。
元长安沉默良久,“你把我引入幻术,实则是为了掩盖玄冥离火阵。”
“不错,你察觉到了幻术倒是令我很意外。”元璋摸起下巴思索,“难道是我讲的故事不够动人?”
“那是假的?”元长安皱紧了眉头。
“那怎么会是说谎,我明明怀着莫大的悲伤想要和你谈心,我们同样是满怀仇恨而来,要改变这个腐朽的世界,如果面前是敌人那就把他拖入地狱!”元璋叹息一声,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朋友,可以一起分享这个世界,可你还是看不起我。”
“你把原本从我手里抢走的东西,再拿过来和我对半分这种事情叫作分享吗?”元长安冷冷笑道,“你并不是这样一个慷慨的人,你眼里容不下任何人,你仇恨父亲和兄弟,容不下他们更容不下百姓,你只是想要把这个叫作天下的东西占为己有满足你的可笑的复仇心,来掩饰自己不再卑贱。”
“是啊,我这样卑贱的庶出怎么能和你元武帝嫡长子的正统的身份同等高贵?”元璋忽然失控地怒吼,“但我可以打败你,先夺下了阳州,以这些贱民的血来昭示你的失败!”
“你就为了这样愚蠢的念头驱动了玄冥离火阵?”元长安踏向前一步,逼迫感愈演愈烈,“以杀戮来成就自己,那只能表现出你怯懦的心!”
“你也想夺下阳州,可又不忍杀戮,我早就看穿你的想法,派出城主府四百火枪营包围了粮仓和城门,你已经无路可逃了。”元璋扶住额头发笑,“愚蠢的仁慈!你好好看看这场屠城吧,只有血和火才是乱世该有的氛围。”
“用屠城的方法就能让阳州百姓臣服你吗?”元长安摇头,“你想当的不过是暴戾之君,大元依然会被葬送。”
“黑暗兵法·屠一城,降十城!”元璋露出诡异地笑容,“谁还能保住这个大元朝?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,天下大乱就要来了,诸侯会在这个偌大的天下争霸,谁能活到最后呢?我会先后夺下阳州、晋川以至于整个南群国都为我所用,我将带领天下名将踏入九州战场和诸侯王一决高下,你愚蠢的仁慈是没用的,这个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人。”
“天下夺的是人心,并不是虚无的荣耀。”元长安指向他,“停下玄冥离火阵,屠城之举天怒人怨!”
“自古以来都有名将屠城的例子,对于整个天下来说这些人的性命还微不足道。”元璋摇摇头,“乱世的火焰自然要越大越好!”
“你和元隶同样都是残暴无情的人。”元长安扣住剑柄不发,死死盯住元璋。
“少把我和那个男人混为一谈!”元璋恶狠狠地说,“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!现在我要杀了你来完成我的第一步!”
天真、无邪姐妹躬下身子,佩剑已经是纳剑入鞘的状态,拇指轻轻挑起剑锷,这是拔剑术的起手式,在一击爆发之下,速度快的惊人,她们已经知道元长安手上的是一把断剑,这一击就绝不会再失误。
元长安叹了口气,垂下手放开了剑柄,“我们同为太祖皇帝血脉,帝王之争比的是气魄、威仪和胆略,你敢不敢和我比天子六艺?”
“养国子以道,乃教之六艺:一曰五礼,二曰六乐,三曰五射,四曰五御,五曰六书,六曰九数。”元璋在皇宫里学的就是这些,他最是清楚,静思一会后,挥起衣袍走向前来,“好,我和你比!天子之艺,我一定会更强于你!”
“若我输了,人头奉上。”元长安指向外面滔滔燃烧的烈火,“若你输了,停下玄冥离火阵就此离开南群。”
“好,你压上了性命,而我似乎并不亏。”元璋神色一变,双手拱起行了决斗礼,“你应该不是想把六艺都来一遍吧,那由你来选,我要从你最擅长的方面击溃你!让你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天子之人!”
“你善用的武器是弓箭么?”元长安指向元璋身后的长弓,“那就比射术。”
“你是在看不起我吗?”元璋眼神闪过慑人的怒意,“自寻死路?”
“我知道你之前的引我入府的那一箭已经是比我的箭术强太多了。”元长安说,“但我们就比谁出箭快。”
“怎么比?”
“你我靠背,各走十步,再一齐回头将所有箭矢射向对方,生死不计。”
“在二十步之内的话,箭技上的高下就不重要,谁出箭更快一瞬就足以掌控生死。”元璋沉思片刻,忽然狂笑:“有意思!我接受你的挑战!”
“请!”元长安也行了决斗礼。
“给他一副好弓箭。”元璋淡淡地说。
天真捧上来一张八斗硬弓,箭弦紧绷,工艺不俗。无邪捧着箭壶,里面插有十枚雕翎箭,铁制箭头锋利无比,都是有血槽,只要有一箭射中,短短半刻钟就足以丧命。
元长安一一接过,装备到身上,试着缓缓拉开弓箭半引,“可以了,是一把好弓。”
元璋对着天真、无邪说,“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决斗,不容许任何人插手!”
“是!”姐妹二人退了下去,守在门前不让其他人闯入这里。
元璋抽出自己箭壶中羽箭,只剩十支,“一共射十箭,最后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。”
“开始吧!”
两人各自整理好弓箭,握住弓的最好位置保持可以随时张弓的手感,羽箭插入壶中最好的位置便于第一时间拿出。
他们同时互相转过身,神色穆容,都展现出了最强的气势和天子般的威严。
一步、两步、三步、四步……
每一步都像是扣在了心上,一切杂乱的声音都消失了,大殿里只有一步又一步的脚步声,仿佛在荒原一样,寂寥而空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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